《爱的艺术》摘录

大多数人甚至察觉不到他们有从众的需要。他们生活在一种错觉中,以为他们是顺着自己的想法和嗜好行事,以为他们是个体,以为他们的见解是自己思考的结果──只是这些见解正好和大多数人的见解相同。所有人的见解一致又证明了「他们」的见解正确。又由于人们仍然有需要感觉一些个体性,他们便用各种微小不同来满足这种需要。手提包或运动衫上的姓名缩写,出纳员的名牌,支持民主党而不支持共和党,属于爱鹿协会(Elks)而不属于秘坛宗(Shriners)──这些都是个人差异的表达。广告口号「它与众不同」道出了对差异性那可怜兮兮的需要,哪怕在现实上这种差异性已近乎不存在。

两极性这一观念被伟大的伊斯兰教诗人暨神秘主义者鲁米(Rümi)优美地表达出来:寻求意中人者必被意中人所寻求。

婴儿时期所遵循的原则是:「因为我被爱,所以我爱。」成熟的爱所遵循的原则是:「因为我爱,所以我被爱。」不成熟的爱说:「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成熟的爱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

爱主要不是一种和某个特定的人的关系。它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的取向,这种态度或取向决定了一个人与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联系性,而不是指向某个爱的「对象」。如果一个人只爱另一个人,却对其他人漠不关心,那么他的爱就不是爱,而只是一种共生性依恋,或是一种扩大的自我中心主义。然而,大部分人却相信爱是由对象构成,不是由能力构成。事实上,他们甚至相信,他们不爱其他人只爱被爱者,正表示了他们的爱之强烈。这是我们上述提过的同一种谬误。因为我们不把爱看成一种活动、一种灵魂的能力,所以我们就相信爱所必需的只是找到正确的对象,然后一切自会水到渠成。这种态度就好比一个人想要画画,却不去学画,一味等待正确的对象出现,以为等到之后自可画出一幅漂亮的画。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我就会爱所有人,就会爱世界,就会爱生命。如果我能够对某个人说「我爱你」,我必然也能够说:「我爱你之中的每个人,我透过你爱世界,我爱你之中的我自己。」

魏尔(Simone Weil)说得好:「同一句话(例如一个男人对妻子说「我爱妳」)听起来可以很一般,也可以非同一般,而一般与否取决于说话者的态度。如果一句话是发自内心深处且没有其他目的,出于惊人的默契,它会触动听话者的内心深处。这时,听话者只要具有任何辨识能力,都会辨识出这句话的价值。」

自私的人不是爱自己太多,而是爱自己太少。事实上,他恨着自己。这种缺乏对自己的爱和照顾(这只是他缺乏创造性人格的表现之一)让他空虚和挫折。他必然会不快乐,急着要从生活攫取自己原本阻止自己获得的满足。他看似太过照顾自己,但实则他只是不成功地想掩饰和补偿他的未能照顾好他的自我。

有关自爱,最好的总结莫过于爱克哈特(Meister Eckhart)以下的一番话:「如果你爱自己,你就会像对自己那样爱每个其他人。只要你爱其他人少于爱你自己,你就不能真正成功地爱自己。但如果你能够爱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你就会爱他们如爱单一个人,而那个人同时是上帝和人。因此,爱自己又能同等爱一切他人的人,是伟大而正直的人。」

现代资本主义需要能顺畅合作的大量人力,需要人们消费越来越多,需要品味标准化以便容易被影响和预期。资本主义社会需要人们觉得自由和独立,不受制于任何权威、原则或良心,然而又心甘情愿地接受命令,做他们被期望去做的事,毫无摩擦地适应社会机器。这些人不用武力就能被指挥,不用领袖就能被领导,不用目的就能被激励。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变富、奔忙、运转、前进。结果是什么?是现代人与自己、他人和自然界疏离。他被转化成为商品,把自己的生命经验做为一种必须在现存市场条件下带来最大利润的投资。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变成了互相疏离的机器人之间的关系。为了安全,每个人都紧紧贴附着群体,不论思想上、情感上和行动上都务求不要与别人不同。然而,虽然人人都尽力贴近他人,但每个人仍然是完全孤单,充满深深的不安全感、焦虑感和罪恶感。这是分离处境没有被克服时必然会出现的情形。我们的文明提供很多方法让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孤单。首先是用千篇一律的科层化和机械化的工作,来麻痹人们最基本的渴望,也就是麻痹他们对超越和合一需要。由于光是工作的一律化并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人们又用娱乐的一律化来克服他们不自觉的绝望。他们对娱乐工业提供的声光进行被动消费,透过购买日新月异的产品获得满足。⋯⋯今天,人的幸福是由「享受乐趣」构成,而享受乐趣意谓囫囵吞枣地咽下大量商品、景色、食物、饮料、香烟、演讲、书籍和电影。世界是我们欲望的巨大对象,是大苹果、大酒瓶和大乳房。我们是吮吸者,永远充满期待又永远失望。我们的人格被设定成随时准备好去交换和去消费,每一样事物(不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变成了交换和消费的对象。⋯⋯在这种疏离的结构中,最能够道出爱(又特别是婚姻)的「精义」的,是「团队」的观念。在无数谈幸福婚姻的文章中,最理想的婚姻都被形容为运作顺畅的团队。这种团队和运作顺畅的雇员团队没多大不同,两者都是要求当事人具备「适度的独立性」、合作性、容忍性,同时又要具备野心和侵略性。⋯⋯在这种爱和婚姻的观念中,主要在强调如何找寻一个避难所,以便逃避舍此以外让人无法忍受的孤单感。所以最终来说,在爱中,人们找到的只是免于孤单的避风港。如此,人们建立了一支对抗世界的二人联队,但这种两人份的自我中心主义却被误解为爱和亲密。⋯⋯这种对团队精神和相互包容的强调,只是较近期的发展结果。在这之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年代,盛行的是另一种爱的观念。该观念主张,相互的性满足是爱的关系的基础,又特别是幸福婚姻的基础。

把爱视为相互的性满足,以及把爱视为「团队工作」和逃避孤单的避风港,是爱在现代西方社会中两种「正常」的解体方式,是爱之病态的社会典型。

他生活在过去或未来,而不是生活在现在。他感伤地回忆起他的童年和母亲,或快乐地规划着他的未来。无论是透过参与其他人的虚构体验而得以体验爱,还是透过把爱从现在移入过去或将来而得以体验,爱的这种抽象和疏离的形式在作用上如同鸦片,只能稍稍缓和现实的痛苦,稍稍缓和个人的孤单感和分离感。

父母会陈腐地认定他们不能离婚,理由是离婚会剥夺孩子可以从一个完整家庭得到的幸福。然而,任何深入的研究都表明,对孩子来说,这样一个「完整家庭」的紧张和不愉快的气氛,比公开的决裂更有害,因为公开的决裂至少可以教孩子明白,人能够靠勇敢的决断结束一种不可容忍的生活状况。